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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芳華

1964年的暑假，是我在菏澤二中就讀時的第一個暑假，也是我永生難忘的一個暑假。

剛讀完初一，開學后就是初二。雖然文化課的假期作業(yè)不多，但學校有個新的要求：要讓學生過一個與社會實踐緊密結合的暑假。這無疑是一個全新的課題。

正當我思考如何度過這個暑假時，不經意間一條信息，令我眼前驟然一亮。聽說養(yǎng)蓖麻蠶周期短，見效快，是勤工儉學的好途徑，而暑假正是養(yǎng)殖蓖麻蠶的好時節(jié)。

蓖麻蠶，顧名思義，就是以蓖麻葉為主食的一種蠶。蓖麻則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草本植物，耐旱、耐澇、耐堿、耐瘠薄。它的籽可以榨油，莖可以做麻繩，根可以入藥，葉可以喂蠶。

蓖麻在我國的種植，以黃河和長江流域分布較廣，它喜歡生長在溫暖的條件下。記得那時我們村不少地方，特別是溝渠路旁和村頭荒地，都種有蓖麻。由于信息不靈，開始人們并不知道蓖麻葉可養(yǎng)蠶。若將養(yǎng)蓖麻蠶作為暑假的一項社會實踐活動，該是一件多么有意義的事情??！我遂將此想法告訴了父母，馬上得到他們的支持。

事不宜遲，說干就干。對門堂奶奶的外甥、在本村小學上四年級的金科常找我玩，聞聽此事，非常愿意跟我一起干。鑒于蓖麻是屬于集體的一種作物，用蓖麻葉養(yǎng)蠶理應征得生產隊的許可。我即刻拉上金科去拜見生產隊長。當我們說明來意，并明確表示采集蓖麻葉一定會科學謹慎、好生愛護時，隊長的一席話，讓我們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你們的主意不錯。蓖麻長得很茂密，采一部分葉子養(yǎng)蠶，正好可以通風透光，不會影響正常生長。希望你們干就干好，給大家做個榜樣?！蔽覀z聞聽連聲道謝，養(yǎng)蠶大戲就此拉開帷幕。

我和金科合作的辦法是：同時起步，分開養(yǎng)殖，聯(lián)合互動，各負其責。我倆先到指定地點，各自花2元錢，買回一包看上去酷似芝麻粒的橢圓形蠶卵。之后按照包裝袋上的說明，將蠶卵均勻攤擺在鋪蓋干凈濕毛巾的鍋拍上，待其發(fā)育成幼蟲，再隨時撒上蓖麻葉供其食用。緊接著，又在各自屋內用秫秸箔為即將長大的蠶蟲搭起一個架床，以滿足其食宿及活動之需。

養(yǎng)蓖麻蠶雖然簡便易行，但對我和金科，乃至兩家人來說，簡直就是壓倒一切的大事。養(yǎng)殖過程中，我們就像對待嗷嗷待哺的孩子一般，精心地伺候，耐心地呵護。從蠶蟲孵化，到吃食排便；從清理倒換，到勞作休眠；從吐絲結繭，到蛹繭分離，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謹慎操作，一絲不茍。由于我們沒有經過專門的培訓，而是全憑蠶卵包裝袋上的說明書摸索進行的，故既對學到的文化被派上用場感到自豪，同時也對實踐的效果心中沒底。好在父母親、堂奶奶、金科都是有心人，我更是全神貫注，志在必成。大家的全身心投入可想而知。我們一天到晚，白晝黑夜，心里想的，眼里看的，手里做的，全都是養(yǎng)蠶之事。

和打仗一樣，養(yǎng)蠶亦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采集蓖麻葉自然成為我和金科的頭等要務。盡管生產隊長明確表示了支持，但正因如此，我們的壓力才越大，唯恐弄不好損壞了蓖麻授人以柄。為此，我們特意把采集蓖麻葉的時間安排在早晨或下午后半晌，以盡量減輕炎炎烈日下采集對蓖麻枝葉的損傷。

我們忙著、累著，但也充實著、快樂著。當我們不畏炎熱、小心謹慎地采集蓖麻葉時，當聽到我們采集的蓖麻葉被蠶兒們爭相搶食，發(fā)出宛若千軍萬馬沖鋒般密集的“唰唰唰唰”聲時；當我們眼看著可愛的蠶兒們一天一個樣地由幼蟲變成蟲，再由成蟲變蠶繭、蠶蛹的時候；當看到養(yǎng)蠶和蓖麻生長并駕齊驅的時候，我們心中的愉悅與欣慰溢于言表。

既然是社會實踐，就難免遇到各種各樣的考驗。除了首次養(yǎng)蠶帶給的新鮮感和刺激感，尤有從未經歷過的勞作之苦不期而至。除了鉆進蓖麻叢中的酷熱難耐和皮膚的痛癢難忍，還有堅守在養(yǎng)蠶房中的枯燥難熬和身心疲憊。特別是酷暑天變本加厲的蚊蠅襲擾，每天都鬧得煩躁不安，攪得徹夜難眠。當時沒有如今這樣形形色色的滅蚊（蠅）藥，傳統(tǒng)的煙熏法又顧及蠶的安全而不敢實施。蚊蠅瘋狂叮咬之時，我們只有不住地用蒲扇扇打，用手掌拍擊。默默忍受炎熱和蚊蠅叮咬之苦的，當然不只我自己。參與養(yǎng)蠶的全家以及堂奶奶和金科皆無例外。清代詩人楊鸞的《即事》詩，曾形象地描述其被蚊蠅騷擾的情景：“白日蒼蠅滿飯盤，夜間蚊子又成團。每到更深人靜后，定來頭上咬楊鸞。”如此對人們飽受蚊蠅襲擾之苦的生動寫照，當然也體現(xiàn)在我們精心呵護下的蠶兒們身上，它們在比我們更擁擠更艱苦的環(huán)境下，默默無私辛勤勞作的情景，是全天候無時不在的。

寫到此，我不禁想到葉圣陶先生在《蠶和螞蟻》一文中講述的那些有趣情節(jié)：“蠶里有一條（顯然寫的是桑蠶），蹲在竹器的邊上，挺著胸，抬著頭，不吃桑葉，并且一動不動……”“它先想自己生在世上究竟為了什么，是不是專為吃桑葉這件大事。它考查祖先的歷史，看它們的經歷怎么樣，祖先是吃夠了桑葉做成繭，人們把繭扔到開水里，抽出絲來織成綢緞，做成華麗的衣裳。它明白了，蠶生到世上來，唯一的大事是作繭。吃桑葉并不是大事，只是一種手段，不吃桑葉就做不成繭，為作繭就得先吃桑葉。想到這里，它灰心極了，辛辛苦苦一輩子，原來只是為那全不相干的‘人’！它再也不想吃桑葉了。”緣于這種想法，它深深地厭惡工作，決定從今以后不再工作。它的言行自然引發(fā)了其它蠶的不屑一顧，更引發(fā)了螞蟻對工作的贊美。然而，在我們養(yǎng)殖的蠶里邊，卻從未見過一條像這樣牢騷滿腹消極怠工的蠶。猶如李商隱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那樣，眼下所有蠶兒們忘我工作的奉獻精神，著實令我感動不已。想到這些，自己在養(yǎng)蠶中所受的那點勞苦，還算得了什么呢！

按照蓖麻蠶的生長周期，經過三七二十一天的精心飼養(yǎng)，我們終于收獲成功的果實。當最后一道工序——剪開蠶繭取出蠶蛹的那一刻，兩家人全都沉浸在興高采烈之中。為了抒發(fā)心中的興奮與感慨，母親和堂奶奶把新鮮的蠶蛹炸熟炸焦，讓全家人和左鄰右舍分享，由此贏得的全都是異口同聲的嘖嘖夸贊。

最令人興奮的，還是蠶繭換成票子的那一刻。當我和金科掂著母親和堂奶奶用最干凈包袱兜好的蠶繭送至收購點的時候，對方給出的價錢瞬間讓我們樂不可支。我們的蠶繭全是一等品，每人各賣了二十多元錢。這可是我們和蠶兒們共同辛勤勞作結出的碩果。是我們長這么大收獲的“第一桶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錢。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油然而生。當我將賣繭的錢交給父親時，他高興得不知說啥好，只是連聲重復著一句話：“等開學時給你交學費、生活費！”

我們暑假養(yǎng)蠶的消息，在村內外不脛而走，由此贏得不少學生、家長和社員群眾的羨慕。然而由于養(yǎng)殖蓖麻蠶在當時還是新生事物，許多人對能否成功心存疑慮。盡管各生產隊都明確表示，凡學生勤工儉學養(yǎng)蓖麻蠶者，一律網開一面，收入全歸個人所有。但當年全村養(yǎng)殖蓖麻蠶的，也僅有包括我在內的五名中小學生。不過我們的成功，畢竟為學校倡導的社會實踐活動增了光，添了彩。對此，周圍人們紛紛投來贊許的目光。

直到這時，我才真正體會到暑假生活與社會實踐緊密結合的重要意義。我們不僅學到了養(yǎng)蠶知識，還獲得了經濟實惠。更重要的是，經受了一次活生生的實踐鍛煉，其效果真可謂“勝讀十年書”。做為之前啃著書本成長的我們，若不是這次暑期實踐，哪能體會到勞動的甘苦和生活的真諦，哪能理解財富的寶貴和來之不易？人們常把從事社會實踐謂之曰讀“無字書”，而這部“無字書”，比白紙黑字的課本，不知要厚重、耐讀多少倍。

開學后，我在用養(yǎng)蠶所得交足學費、生活費的同時，將暑假寫成的心得體會鄭重地交給班主任和班委會，從而博得熱情的好評與鼓勵。不僅班里把我的心得體會張貼在壁報欄內，我還被學生會任命為學校墻報的編輯。從那之后的每個假期，乃至周日，飽嘗社會實踐甜頭的我，都要回村參加集體生產勞動。學校和班級也經常組織我們到周邊農村開展訪貧問苦和義務勞動，由此大大豐富了我們的社會實踐知識，增進了愛黨愛國愛民愛家鄉(xiāng)的深厚情懷。

正如毛主席在《實踐論》中所言：“你要有知識，就得參加變革現(xiàn)實的實踐。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吃一吃。”之所以1964年那個暑假給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正是我在初中這個人生關鍵階段，有幸親身領受了“社會實踐”的歷練，親口品嘗了“梨子”的滋味。此等歷練，此等滋味，伴隨我的成長，惠及我的人生。